【第80期】洪深与青岛：镌刻在海风里的戏剧传奇

青岛八大关的雪松，于猎猎海风中摇曳近百年，宛如岁月的忠实守望者。红瓦错落有致，藏纳着这座城市与无数人物交织的动人过往。中国现代戏剧先驱洪深与青岛的缘分，恰似激昂的黄钟大吕，奏响了艺术与城市融合的雄浑交响。在20世纪30年代，洪深将自己创作生涯中最为夺目、炽热的时光，深深嵌入青岛的山海之间。在这里，他如一位辛勤的园丁，播撒戏剧火种，搭建艺术殿堂，让这座海滨之城，在海风的轻抚与潮声的吟唱里，第一次真切聆听现代戏剧激昂澎湃的乐章。
洪深，学名洪达，号伯俊，浅哉，字潜斋，曾用笔名庄正平、乐水、肖振声。1894年12月31日，他出生于江苏武进（今常州）的官宦人家，是清代文学家洪亮吉的第六世孙 。父亲洪述祖，原名洪熙，育有洪深、洪济和洪叔云三个儿子。令人称奇的是，兄弟三人皆投身电影事业，且都成长为集编剧、导演、表演于一身的艺术天才，在影剧领域各放异彩，其中又以洪深的成就最为卓著。洪济虽成就稍逊兄长，但子孙满堂，其孙辈中，香港巨星洪金宝声名远扬，续写着家族在演艺界的传奇。
身为中国男导演、戏剧批评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剧作家、导演艺术家、文艺理论家，洪深堪称中国电影、话剧的开拓者，亦是当之无愧的抗战文艺先锋战士。1912年，洪深考入清华大学，在校期间，他在文学艺术方面的非凡天赋便已崭露头角。他对各类文艺作品有着远超常人的理解与感悟，频繁在校园文艺活动中脱颖而出，才华初绽便吸引众人目光。1916年，洪深远渡重洋赴美求学。起初，他在俄亥俄州立大学钻研陶瓷工程，然而，心中对戏剧艺术的热爱如熊熊烈火，难以遏制。不久后，他毅然转入哈佛大学戏剧训练班，师从戏剧大师乔治·贝克。在那里，他全身心投入戏剧文学与舞台技术的浩瀚海洋，潜心钻研，终获硕士学位，成为中国最早系统学习西方戏剧理论与实践的学者之一。
洪深是中国影剧界罕见的全才。他一生创作电影剧本38部，创作与翻译话剧剧本55部，导演电影9部，导演话剧55部。其作品题材广泛，从底层民众的生活疾苦，到社会变革的宏大叙事，无一不被他生动地搬上舞台与荧幕，深刻反映了当时中国社会的沉疴与人民的苦难，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与思想深度。同时，他还著有影剧理论专著《洪深戏剧理论文集》《电影戏剧表演术》等12部，这些理论著作系统阐述了他对影剧艺术的深刻见解，为中国影剧理论体系的构建奠定了坚实基础。1930年，洪深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积极投身进步文艺运动，以笔为刃、以剧为枪，为民族觉醒和社会变革贡献力量。1949年，他参加第一届世界和平代表大会，在国际舞台上发出中国文艺界追求和平的强音。
学成归国后，洪深怀揣“戏剧救国”的宏大抱负，全身心投入到中国现代戏剧的开拓与发展中。他大力推动戏剧教育，言传身教，培养出一大批优秀戏剧人才，为中国现代戏剧的繁荣筑牢根基。

游子归航：结缘青岛的时代剪影

1929年盛夏，美国西海岸的斯坦福大学校园被炽热阳光肆意倾洒。一位戴着圆框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国学者正伏案书写归国申请书，他就是时年31岁的洪深。彼时，洪深已在哈佛大学与波士顿音乐学院沉浸于戏剧理论研究多年，行囊中装满《少奶奶的扇子》等译剧手稿，心中满是“戏剧救国”的赤诚。那时的中国，正处于新旧文化激烈碰撞的风口浪尖，似一艘在时代洪流中破浪前行的巨轮。而青岛，这座刚从德、日殖民统治下回归不久的海滨城市，作为“特别市”，迎来了文化蓬勃发展的黄金时代，宛如一颗在东方海岸线上升起的璀璨文化新星。

1930年春，洪深乘船抵达青岛，正值国立青岛大学（山东大学前身）筹备建校。蔡元培先生秉持“兼容并包”的办学理念，校长杨振声广纳贤才，洪深被聘为外文系教授，主讲“戏剧概论”与“西洋戏剧”。当他初次踏上汇泉角的沙滩，海浪轻拍沙岸，远处八大关的别墅群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如梦似幻。或许那时的他，未曾料到这片山海将成为自己艺术生涯至关重要的创作源泉与精神栖息地。

事实上，洪深与青岛的缘分早在1913年便已悄然种下。那年，他的父亲洪述祖因宋教仁案避居青岛，此后，洪深每年寒暑假都会回到崂山南九水的别墅“观川台”。这段经历如同一颗情感的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他在《我的“失地”》中深情写道：“每次到青岛，总得设法到南九水去探视一次。”这份对青岛的眷恋，如汩汩清泉，成为他日后创作的重要灵感源泉。

1934年9月，在梁实秋的极力推荐下，洪深接受国立山东大学校长赵太侔的聘请，再度从上海来到青岛，接替梁实秋担任外文系主任。此时的青岛，回归祖国已十余年，文化发展愈发繁荣，犹如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洪深的再度到来，为这座城市的文化注入全新活力，让这棵大树绽放出更为绚烂的文化之花。

潮声里的戏剧实验室：在青岛的艺术实践

洪深站上国立青岛大学的讲台，手中教鞭轻轻落下，却带来中国高校前所未有的戏剧教育理念。他大胆冲破传统文学课的樊篱，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与奥尼尔的现代派戏剧引入课堂，带领学生深入剖析《玩偶之家》的舞台调度，让学生们领略戏剧舞台上的时空艺术。他还在校园中搭建简易舞台，让学生亲身演绎易卜生、萧伯纳的经典剧目，使这些跨越时空的经典之作在青岛的校园里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开启一场场跨越时空的戏剧对话。
1930年秋，洪深牵头成立“海鸥剧社”，寓意“搏击风浪”。这是青岛历史上首个具有现代意义的戏剧团体，如同一颗璀璨明星，在青岛的文化夜空中闪耀。不过，关于海鸥剧社的成立，还有另一种说法。1932年3月，国立青岛大学学生俞启威（黄敬）、崔嵬等人组建了海鸥剧社，它是山东第一个革命戏剧团体，洪深虽不是最初的创立者，但对剧社给予了热忱支持与悉心指导。他助力学生排演《月亮升起》《工厂夜景》等剧目，还指导崔嵬将《放下你的鞭子》改编成适合农村演出的“广场剧”《饥饿线上》。剧社深入农村宣传抗日，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如同一群勇敢的海鸥在暴风雨中振翅高飞，被誉为“预报暴风雨的海鸥”，发出振聋发聩的时代强音。
剧社首次公演在青岛大学礼堂举行，由洪深亲自执导田汉的《咖啡店之一夜》。学生们青涩却满怀激情的表演，生动展现了底层青年在时代浪潮中的挣扎与彷徨，让台下观众首次深刻意识到，戏剧不再只是茶楼里的消遣娱乐，而是一面能够映照现实、洞察人心的明镜。此后，海鸥剧社走出校园，在青岛商会礼堂、江苏路基督教堂等地演出《乱钟》《SOS》等反映民族危机的剧目，让青岛民众在潮水的澎湃轰鸣中，清晰听到时代敲响的警钟，唤起内心深处的爱国情怀与抗争精神，如星星之火，点燃民众心中的抗日烽火。
1931年夏天，洪深迎来艺术创作的井喷期，他以青岛为背景，创作电影剧本《劫后桃花》。故事原型取自好友康有为在青岛的故居“天游园”，讲述一个官僚家庭在殖民统治下的兴衰沉浮，展现历史洪流中个体命运的无常与无奈。1934年，电影剧本最终完成，1935年春，上海明星影片公司来到青岛拍摄外景，洪深亲任编剧与导演，胡蝶、舒绣文等影星的足迹遍布八大关、栈桥、崂山等地。镜头里，八大关海棠的娇艳、栈桥落日的壮美、石老人礁石的沧桑，首次以艺术形式被定格为城市记忆，成为青岛独特的文化符号，让青岛的美丽与苦难随着胶片传播至全国各地，让更多人了解这座城市的历史与文化，使青岛从一个海滨小城走向全国文化的大舞台。
1935年7月，洪深会同老舍、王统照、臧克家等12位文化名人，在《青岛民报》上开辟文艺副刊《避暑录话》。他亲自撰写发刊词，以“避暑”为名，既避自然之暑，也避国民党的政治高压。刊物内容丰富多元，涵盖诗歌、小说、戏剧评论等，成为青岛文化界的关键阵地，有力推动了新文学的传播，为青岛的文化发展注入一股清新而强劲的力量，如春风化雨，滋润着青岛的文化土壤。
在山东大学外文系任教期间，洪深开设《英国文学史》《大学戏剧》《浪漫诗人》等课程，持续注重理论与实践结合，组织学生进行戏剧创作和演出，培养出一批优秀的戏剧人才，为中国戏剧事业的发展输送新鲜血液，让戏剧艺术的火种在青岛乃至全国的土地上越燃越旺。
 

文化星火：永不褪色的精神遗产

洪深在青岛的时光，无论是1930 - 1933年，还是1934 - 1936年的再度任教，都恰逢这座城市从殖民阴影中逐步苏醒的关键时期。他不仅是戏剧领域的布道者，更是文化启蒙的积极践行者。在课堂上，他鼓励学生突破“文明戏”的旧有模式，探索贴近生活的现实主义戏剧，让戏剧真正成为反映社会、表达人民心声的艺术形式；在剧社里，他培养了崔嵬、王统照等青岛本土文化名人，这些人后来成为中国戏剧界的中流砥柱，传承和发扬着戏剧艺术的火种，让戏剧艺术在青岛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即便在他离开青岛后，海鸥剧社的火种已然在这座城市深深扎根，此后数十年，青岛的戏剧舞台始终回荡着“海鸥”激昂的啼鸣，成为城市文化中一抹永不褪色的亮色，照亮了青岛的文化天空。
洪深故居位于福山路1号。这座欧式小楼，如一位沉默的历史见证者，静静伫立，见证他与闻一多、老舍等人的交往。他们在此探讨诗歌，畅饮青岛啤酒，思想的火花在碰撞中绽放，共同形成著名的“青岛作家群”，为这座城市奠定深厚的人文底色，让青岛的文化底蕴更加深沉厚重。八大关的胡蝶楼（山海关路21号）则是《劫后桃花》的取景地，成为青岛电影史上的重要地标，承载着这座城市的电影记忆与文化底蕴，让后人能够透过这些建筑，触摸到青岛电影文化的历史脉络。

《劫后桃花》不单单是一部电影，更是青岛殖民历史的有力见证。影片中的诸多镜头，将青岛的山海风光与人文精神完美融合，洪深在《“留得青山在”》一文中，借对青岛槐树、松树的描写，抒发对山河变迁的感慨，展现他对国家命运的深刻思索。透过这些作品，我们能看到青岛在历史长河中的沧桑巨变，感受到洪深对这片土地的深情与关切，如同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

如今的青岛，已然成为一座文化的繁华之都。戏剧节、电影节接连不断，在那些灯光璀璨的舞台与荧幕前，观众们沉浸在艺术的奇妙世界里，感受着情感的共鸣与心灵的触动。大大小小的文化场馆星罗棋布，它们宛如一座座知识与艺术的宝库，静静伫立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不仅珍藏着历史的记忆，更展示着当下文化的多元与包容。

在这繁荣的文化盛景中，人们始终铭记那位在海风里播撒戏剧种子的先驱——洪深。他与青岛的缘分，是一场艺术与城市的双向奔赴，相互成就。洪深在青岛这片充满魅力的土地上，寻得了创作的肥沃土壤。这里的山海风光、人文气息，都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源泉。那些街头巷尾的生活百态，殖民历史的沧桑痕迹，在他的笔下与镜头中，幻化成一部部经典之作。
而青岛，也因洪深的存在，在现代文化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篇章。他带来的现代戏剧理念与实践，宛如一颗火种，点燃了这座城市对艺术的热情。海鸥剧社的声声啼鸣，唤醒了青岛民众对现实的思考与对美好的追求；《劫后桃花》里的每一帧画面，都将青岛的独特魅力与历史记忆，深深烙印在世人心中。

每当八大关的雪松在海风中沙沙作响，那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在轻声诉说着往昔的故事。这些故事，历经岁月的洗礼，永远不会被海浪磨灭。它们早已融入城市精神的血脉，成为青岛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岁月的潮起潮落间，这些故事永恒闪耀光芒，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去追寻艺术与梦想，让青岛的文化之花，在传承与创新中，绽放得更加绚烂夺目。